(蒙古记忆)枫林的故事(二十五)——枫林街
(蒙古记忆)枫林的故事(二十五)——枫林街
相仿的南方
大路,是我们对枫林街的称谓。街具有小镇的气象,有商铺,有南来北往的货客,有饮食店。枫林没有。枫林是个偏瘫的残疾人。枫林只有这么一条大路。在去小学的大路上,我们还会路过一个三岔口,一座平板青石桥,一个弧形的水塘,两个长满荒草的坟茔。坟茔过去,是一个弯角,学校的操场豁然出现。卖甘蔗的板车停在弯角。炸油子馃的挑担也搁在弯角。大路就是这样弯曲的,它就是村庄的形体。樟树、泡桐、柿子树、香椿树、栗子树,从房前屋后跳出来,密匝匝,油绿绿。三岔口是村里出殡的地方。入了殓的人从这里出发,沿大路绕一圈,去了后山,再也不会回来。即使回来,我们也看不见,一阵风似的。棺材涂满红红的土漆,木腥味还在。土狗蹓来蹓去。案前的香一捧捧地烧,杯里的酒只有半盏,落满纸灰。碗里的红烧肉白塌塌的,鼓胀胀的,棺夫拿起筷子,夹起肉,张开碗口般的嘴巴,一口咬下去,肉油从嘴角喷射出来。棺夫说,好肉好肉,七分生三分熟,有嚼头。也有入不了棺的人,用草席包裹,用竹垫子卷起来,扔在路口。这是短寿之人。岔口出去,走百米,到了饶北河。
饶北河,在村前呈弧形的饶北河,它的南岸是一片树林,穿过林子,翻过河堤,是一片西瓜地。初夏,葱绿的宽阔的黏黏的风,舔舐着我们的脸颊,那样潮湿、温热,轻轻抚慰。豌豆花在田垄上盛开,小朵小朵,粉细的白。蜻蜓欲飞欲停。我热爱这种有着生活气息的自然之美。不远处的菜地,搭在架子上生长的是丝瓜,爬在矮墙上开花的是冬瓜,趴在泥坑里午睡的是马荠菡,站在池塘中央打把小伞的是莲藕。那是辣椒,这是茄子,梳着小辫子的是长子豆,长着胡须的是玉米。它们是我味蕾故乡里的故人。母亲把米泡在水里,泡一炷香的时间,再用石磨磨成米浆。米浆在热锅里边搅边熬,直至成糊,再把糊搓成黄瓜状的糊坯。一家人坐在桌边,把糊坯捏成灯盏碟的形状,把切好的笋丝、咸肉丁、豆芽、腌菜、辣椒干、豆干,包进碟状的皮里,放在蒸笼里蒸。这就是灯盏馃。年迈的祖父能吃三大碗。祖母吃一碗,私下还要藏一碗,留到第二天吃。做灯盏馃耗费时间,只有做不了农事的阴雨天,才会做。糊坯还可以做饭麸馃,把坯切成薄片,或揉成丸子,在大火里煮上一盏茶的时间,放进咸肉、豌豆、豆芽、香菇、目鱼丝和调料,煮得汤有些黏稠,就可以上锅了。那时的家境不好,只有豌豆采摘时,才可以吃上几次。若是清明或立夏这天,米浆不需要熬,调碱,加糖,直接蒸糕吃。用竹篾蒸笼放在沸水里,笼底铺上纱布,把米浆浇一厘米厚,蒸熟,再浇,再蒸,再浇,蒸上十八层。蒸出来的糕,用麻线拉切成块,白口吃,口感绵甜。不加糖的糕,可以煮丝瓜吃,溜滑,滚烫,既可以当菜吃,也可以当主食。
作为一个大男人,我有时不能理解自己,我为什么会对做吃的有浓厚的兴趣。也许,最适合我的职业,是做个厨师。我无师自通就会烧菜。这可能与我的童年有关。我母亲烧菜,我添火。蒸汽在翻卷,油锅噼噼啪啪,我站在灶边,等母亲把猪油渣熬出来给我吃。母亲做蒸菜、糊菜,做小菜、大菜梦见屋顶收植物叶子,做炒菜、文菜,样样拿手。尤其是在缺少食物的年代,她能做各种各样的焖饭,把我们的胃口调理得丰富多变而备感生活的美好。南瓜、芋头、萝卜、白菜、荠菜,她都能焖出上等的菜饭。一样的米,她能做出百样的糕点。就是今天,我对她烧菜做饭的技艺,也惶惑惊奇,赞叹不已。
荆条花凋谢,叶子一片一片地跃上枝头。岸边的芦苇也完全茂盛起来。天空浑圆,有沉甸甸的下坠感。宽阔的水面有风的纹理,斜斜的,波动的,刻出天空的图案。白鹭在浅水滩觅食。它长长的脚,支撑着一团厚厚的积雪。白鹭在开春时就来了。同它一起来的还有惊雷,拖着火焰长长的尾巴,翻着跟头,从山尖滚落到我家的屋檐。暮色的屋檐,雨水披挂,像一道帘子。嘎,嘎,嘎,白鹭在呼朋唤友。从这块田飞到另一块田,从樟树飞到洋槐,它宽大的翅膀从我们的头上掠过,仿佛天空有轻微的晃动。牛筋草钻出毛茸茸的小脑袋,泥鳅在水坑里扭着小圆腰,鸡冠花亮开嗓子唱歌。田沟里、地垄上,四处跳着青蛙。南瓜蔓一夜长出细长的须,卷曲在瓜架上。水坑里,泥鳅和蝌蚪成群结队地游,小鲫鱼啪啪啪地拍打水面,溅起水花。枯草翻个身子转青。空气是潮湿的,草地上到处都是地皮菇,薄薄的,青柚色,牛屎一样黏结在一起。后院的桃花落了一地,像个病恹恹的女子,经不起一点儿风吹雨打。雨先是一丝一丝的,没有响声,也没有雨势,恍恍惚惚地飘游而来,地上的粉尘像糖芝麻一样黏合,瓦开始发亮,映出天空的光色。天暗合下来,阴霾的云层里撕开一条缝,哗啦啦地掉下身子扭动的蓝色火苗,隆隆隆,啪,重金属碰击的声音像火炮炸响。哗哗哗,雨点颗粒般砸下来。雨势从山坳转个身,来到村里,斜斜的,透亮的,啪啪作响,水浪一样压来。瓦垄上,水珠跳来跳去,叮叮当当,水流喷射,形成水柱。墙头的狗尾巴草,耷拉着脑袋,一副打死也不还手的样子。水田白泱泱的一片。河汊,水沟,石板路,淌黄黄的泥浆水。白鹭缩在樟树的树杈上,用长喙梳洗羽毛。鲤鱼在河里翻腾跳跃。喧哗的春天,它要把大地重新装扮一番。
桃花汛后,鄱阳湖的鱼群经信江,游到了饶北河。鱼有时多得乌黑黑一片。我们在河床的凹处,用竹片编织的长方形筛子,架一个漏子,水落在漏子上,鱼也落在漏子上。鱼在漏子上,跳来跳去,弯曲着身子,直至筋疲力尽。鱼有穿条鬼、棍子鱼、红光头、鲫鱼、上军、乌青,这些鱼爱戏水,精力充沛,像发情的男人。白鹭则觅食小鱼小虾,把嘴伸进水里,嘟嘟嘟,头抬起来,甩动脖子,脖子变粗,鼓起来,翅膀轻轻拍几下。它是那样的满足,三五成群,不时地交头接耳,偶尔仰天嘎的一声,飞到另一片浅滩去了。它是那样的优雅,像个乡村牧师。光洁溜滑的脊背,被风扬起的刘海,因急促的呼吸而波动的胸脯。是的,这就是鱼群搅动起来的饶北河。它是如此的性感。西瓜藤匍匐在沙地上,正开出粉黄的花。傍晚时分,淡淡的雾气从河边漫过来,潮湿、模糊,野鸭呱呱呱的叫声也漫过来。假如在暗夜,有一个人撑着乌篷船,拐过弧形的弯道,在埠头的柳树下作长夜的停留,那么,我相信他和我有同样的愿望——都想成为河流寂寞的聆听者。缓缓的,寂寥的,一丝一丝渗入心房的水声,会在一个人心中长久地回响。而那样的暗夜,仿佛是水声的储藏器。田野里的野花与水声呼应,仿佛它们并不孤单,它们会在某一瞬间,相互拥抱在一起,交流彼此的气息。星辰高远,稀落的光芒使苍穹像一个突兀的悬崖。我们的头顶之上,是什么,我们的大地之下,又是什么。夜风从我们的肩膀滑落,一只水鸟啾啾地飞离枝头,那么快,只有水面留下它翅膀的痕迹。整个村庄虚在白光里,人也虚在白光里。我不知道那个与我有着同样愿望的人,心里会想些什么。或许他想起当年他的弟弟,与他一起在河里捕鱼,那时的鱼更大,用石头也能砸到鱼。他们一起下网,一起收鱼。他的父亲临终时,把弟弟托付给他。他弟弟在十八岁结婚之后的第七天,暴病而死。或许他想起了扔在石灰窑坑里的妻子,躺在木梯上,眼睛还没有完全闭合。或许他什么也没想,心静如水,时间把所有的怨恨和伤痛,都进行了彻底的改写或修复。
撑乌篷船的人,是一个捕鱼人。船上有浓烈的谷酒、网具、一件棉大衣、一条被褥、一个鼓鼓的汽车内胎、一个圆桶。他把圆桶嵌进汽车内胎,人坐进去,在河岸边布网。无数个夜晚,我来到他的船上。他用宽厚的手,摸着我的头。他穿对襟衣褂,白色的。他的脚像女人一样小巧。他略有扁塌的鼻子,在酣睡时会发出冗长的鼻音。他喜欢抱着我睡觉,他把温热的酒气哈在我脸上。夜晚是冷寂的,河水一样漫长。他就是我的祖父。桃花汛后,他就去河里捕鱼。即使是夜晚,他也头戴斗笠,手握渔叉,站在船头。田野和瓜地里的青草气味,被风送来,馥郁、恬美、惺忪。我能听到大地翻身的声音,窸窸窣窣,虫咕咕咕地鸣。而饶北河的睡姿是那样的优美,裸露的肌肤有月光的皎洁。饶北河轻微的鼾声不但没有把夤寂的村庄吵醒,反而使它睡得更沉。月光大朵大朵地落下来,和雾气交织在一起,弥眼而去,白茫茫的一片。
天哗哗哗地亮了,河滩上飘来少女的歌声。那是三寸丁的女儿茶花唱的。茶花是养鸭的。她用一根长竹梢,背一个稗谷袋,穿高筒雨靴,把一群鸭子往河里赶。她没有读过书。她会唱许多歌。我们也不知道她是从哪里学来的。她父亲个头矮小,开春时就打赤膊,油黑的背脊抹了油一样,雨滴打下去,溜溜地滑。茶花有一个弟弟,叫老三,和我同班。老三经常挨同学的打。但他不怕。他说他从来不怕痛。我们不信,他就开始拧自己的手背,乌黑的一块,他说,看见了吧,不痛的。我们还是不信。他就用指甲抠脸,血丝渗出来,殷殷的,他说,真的不痛,不信的话,你来抠。他把脸拉到我们跟前,边说边笑。我们轮流抠,他也不叫痛。他的额头有松树皮一样的皱纹。即使是冬天,他也穿一条单裤。裤子的屁股上,补了两块巴掌大的布。他用麻绳捆在腰上。他没有外套(蒙古记忆)枫林的故事(二十五)——枫林街,棉袄赤裸在外面,油油的污垢和鼻涕黏在袄袖和扣襟上,油油地发亮。他弓着身子,鼻涕结成壳,锅巴一样。他把手卷进袖筒里,上课的时候,他不用手翻书,用舌尖舔,舔一页翻一页。后来我们再也不打他。我们给他取了个外号,叫死肉。茶花却不一样,是村里最美的姑娘。我小时候,大人开玩笑,问我,你长大了要娶谁做老婆。我说我要娶茶花。茶花有两条很长的辫子,但她不让辫子垂下来,而是盘在头上。辫子上插着花,有木槿花,有月季,有百合,有柚子花,没有花的时候,也插几枝长着芽孢的桃枝。茶花有十八九岁,月牙形的脸,满口石榴牙。天开亮,她就坐在沙滩唱情歌。她的情歌让整条河流生动起来。虽然那是寂寞的情歌。我们都迷惑于她,仿佛她是饶北河的化身。
“在许多个夜晚,我反复梦见一条河流。”我曾经这样说过。是的。被我梦见的还有圆月,河边的美人,在山顶上燃烧的落日,田埂上灿烂的葵花,繁忙的埠头。饶北河上空成群的白鹭,斜斜地飞过。母亲在埠头洗衣。父亲在埠头挑水。我背一个鱼篓,跟在祖父的身后,到竹漏子上捡拾肥鱼。河湾苍茫,树林遮掩了对岸的村庄。炊烟从树林背后的野地里,淡淡地升起,慢慢扩散,与河边的雾岚融为一体。牛哞一声长,一声短,燕雀从枝头上惊飞。傍晚的霞色,渐渐收合,直至澄明一片,村庄淡淡地隐没,浓缩,墨滴一样凝固在暮色里。昏暗的灯渐次亮起,屋顶渐次模糊,人声渐次寂寥。大路上,饭后的人坐在长条凳子上,摇一把麦秸扇,看月亮从古城山浮出来。黧黑的后山也浮出来。夜晚来了。一天就这样过去了。无数一天中的一天就这样过去了。时间是个恒量,一天是个变量。人以减数的方式,进入时间,或者说,人都生活在倒计时里。但这又有什么值得紧迫呢?又有什么值得我们放弃从容呢?
饶北河,江南河流中的一条小河,一个不被人传诵的名词,它途经一个村庄时,与一个气质相仿的人相遇,它赋予他美学,赋予他习性,赋予他生死相爱。或许,记忆都是过于美好的。现在的饶北河,已经完全污浊,河水像米汤。河水会使人浑身发痒,长红红的皮疹,溃烂、漫延。河里的鱼很少,只有指头一般大。在五年前,饶北河上游的望仙乡,大力开发石材,磨浮的废水不经过任何处理,直接排泄到河里,石材的白色粉尘,沿河床沉淀下来。河鳗、鳜鱼,已经绝迹。河獭更是灭绝无踪。沙滩被挖沙机掏得鸡零狗碎,像一具抛尸被野狗掏出的内脏。大片的树林只留下树蔸。枫林作为一个村子,它的灵魂已经死去——假如河流是村子的灵魂的话。生活在河边的人,远离了河流。
吃食
外地人一坐在桌上,马上感觉到吃食上的差别。一碗碗的蒸菜和糊菜,黏答答的,但赏心悦目,味道和口感上佳。黄南瓜是蒸的,南瓜吃完了,下面还有小半桶米饭。豆角是蒸的,鱼是蒸的,辣椒是蒸的,茄子是蒸的,没有什么菜不可以蒸起来吃。水豆腐是糊的,菊花菜是糊的,君白菜是糊的。
蒸菜用粳米粉做原料,把作料调味品一起调匀,再把主料拌起来,放在木桶里蒸。或放在饭甑里的饭面上蒸。把饭甑打开,热腾腾的蒸汽涌出来,米饭香味和菜香味混为一体,黄黄的粳米粉裹着菜梦见屋顶收植物叶子,忍不住用手拿起筷子,夹起来,吃一口再说。糊菜也是粳米粉做原料,掺了薯粉,在菜煮了或炒了六分熟时,把糊料倒进锅里,加适量的水,匀散。蒸菜是很需要火候的,时间蒸长了,菜全黄了,病恹恹似的,蒸短了,菜又没熟,口感夹生。
蒸菜和糊菜,都要热吃,凉了,味道全无。
去婺源,若是说吃海鲜,肯定是愚蠢的举动。婺源吃的,首取山珍,再取河鲜。蘑菇、木耳、笋、山蕨、香椿树嫩叶,都是很好的食材。河鲜是小河鱼、鲫鱼、小河虾、泥鳅。婺源人兴吃红鲤,当地人叫荷包红鲤鱼,把这道菜献给远方来的客人,鱼头让给主宾吃,主宾吃了鱼头,其他人才可以吃鱼肉。事实上,鲤鱼,肉感粗糙,鲜味远不如鲫鱼、鳊鱼、鳜鱼、螺蛳青。当地人吃红鲤,一般清蒸,鱼一般体重在一斤半以下,匀几片葱丝,甚是悦目。作为食材,鲤鱼体重以三至四斤之间为上好,切块去尾,用山泉水煮,只需米酒、盐、姜蒜带味,大火煮半小时即可,这是最好的吃法。鲤鱼以二十米以上深度的水库鱼,为上好。吃起来,鱼的胶原蛋白几秒钟就黏住自己的嘴唇,一碗鱼汤喝下去,身体马上有通透感,全身舒畅。鲤鱼生活在水底,杂食,鱼塘或水沟里产的鲤鱼,会有一股泥腥味,吃起来杂味很重。吃过很多次荷包红鲤鱼,没一次,我是满意的。
去婺源,我必吃的菜是笋。笋的种类也多。有鲜笋也有干笋。鲜笋有小竹笋、春笋、冬笋、桂竹笋、雷竹笋,用腊肉或咸肉烧,放大蒜丝、辣椒壳,一盘菜有了红白青三色。也有鲜笋吃不完,做泡笋,淡淡酸淡淡甜,下粥下饭下酒,都是好菜。笋切起来,煮熟晒干,看起来像干豆角,和肉一起蒸,蒸到第三餐再吃,肉的脂肪和汤汁浸透了笋,口感清脆回味绵长,有一股烟熏味。笋整块煮熟,晒干,挂在屋檐下,想吃,取一块下来,泡水胀开,刨片,是明笋,素炒或和肱骨煲汤,都是百吃不厌的。最好的干笋是笋衣和笋尖,烩红烧的五花肉,是山区的家常菜,也是名菜。
香菇木耳,现在吃不到野生的了。菌孵的。2001年秋,我去婺源,在江湾的一个山民家里,我买到了野生石耳,半斤多,我惊喜了好几天。深山瀑布,常年冲刷岩石,水枯季节,岩石长木耳梦见屋顶收植物叶子,叶片圆而小。这种石耳是木耳中的珍品,非常稀有。脆,鲜,韧而柔。年前看纪录片《舌尖上的中国》,讲述皖南牯牛降的石耳采摘,几乎是冒着生命危险的,和北极人在悬崖掏鸟蛋差不多。味觉,是人类最敏锐的感觉,瞬间即逝,但又美妙无穷,无以言说。人不厌其烦不惧其艰,去采集去酿造去制作,满足味觉。我就是一个这样满足于低级趣味的人,无论去哪儿,我第一个行动是寻找当地名食,去多远都是乐意的。看到的风景会忘记,相遇的人会忘记,吃下去的东西成了肉身的一部分。肉身是我们活着的唯一凭证。
2008年10月,我和广州的朱姐、张姐,在婺源待了一个星期。我到黄山机场接她们,在黄山宝莱酒店吃晚饭。我点了一道石鸡,清蒸的。广州虽是美食之都,但吃上石鸡还是有相当难度的。石鸡也叫黑纹蛙,又名赤蛙、棘脑蛙,体呈赭色,前肢小,后肢强壮,昼藏石窟,夜出觅食,只生活在山区潮湿常年低温的阴涧岩壁洞穴中。立秋之后,不复进食。在初秋季节,能见到石鸡,更是难得。她们都觉得吃味鲜美,更何况滋补,去秋燥。我说,这个菜,在婺源也能吃到,也应该比较多。谁知,转遍了整个婺源乡村,都没遇上。但意外的是,吃到了蜂蛹。我们去大鄣山,我不想爬山,再说,去的次数也不少了。我说,我安排午饭,你们去玩,午饭好了,我打电话给你们。一个妇女在景区门口卖工艺品,也卖烤红薯。我问,一天挣多少钱。她一下子涨红了脸,结结巴巴地说,好的时候能挣一百来块,现在淡季,五十都没有。我说,你把摊收了,回家烧饭给我们吃,工钱按一天算。她三十多岁,穿一件红地白花的秋装,说,今天都没买菜,自己都不知道吃什么。我说,你回家,菜我来找。我和学云大哥拐一个山弯道,到了她家,院子有一排指甲花在开。我到菜地转了一圈。问,“白菜有吗?”“有。”
“毛豆有吗?”“有。”
“土鸡蛋有吗?”“有。还有土鸡,你要的话,我杀一只。”
“黄南瓜有吗?”“有。”
黄瓜有吗?“有。”
“鱼有吗?”“在南瓜架下的水池里,老公在水库钓的,养了两个多月了。”
把这些菜烧好可以了。学云老哥站在灶台边,说,辣椒要多放一些,姜蒜也要多。他到菜地摘了一大把红辣椒,说,这个煎辣椒,我自己烧。我负责往灶膛里添柴。菜烧好了,人也到齐了。妇人的小女孩也放学了。妇人打开木橱碗柜,端出一个盘子,一堆白白胖胖绒绒的东西,蜷曲在盘子里。妇人说,这是蜂蛹,菜地野山蜂窝掏出来的,不知道怎么吃。我说我来烧。爆熟了油,蜂蛹倒下去,爆炒,扑料酒,放盐、青椒碎,上锅。大家都是第一次吃蜂蛹,谁也不谦让,一扫而光。妇人喜滋滋地笑。
1988年夏天,有一次在汪口,和几个市里的友人一起,几个都说想吃农家烧的菜。我说,这样,吃农家豆腐,现做现烧。大家都说好主意。我负责找烧饭的东家。找了一个开地方土特产店的妇人,她答应了。她胖胖的,笑起来特别有爆发力,哈哈哈哈的。用地里拔出来的青豆,现磨,用河水灌在木桶里泡浆。豆腐脑蒸腾着热气,洋溢着青豆味。我摸起碗舀起来,浇点酱油,撒几粒葱碎,仰起脖子喝。这是一餐豆腐宴,水煮豆腐、煎豆腐、肉文豆腐。我说,豆腐渣也烧一碗。妇人说,豆腐渣不好吃,有豆腐还吃豆腐渣干吗。我说我来烧,油爆熟,豆腐渣进锅,把调散的鲜鸭蛋和半熟的豆腐渣和起来炒,放盐和碎椒、葱末,炒几下,上锅。几个友人都说,这是有史以来最好吃的豆腐,临湖豆腐赫赫有名,比起汪口豆腐相差太远了。我说,好豆好水才有好豆腐,怎么烧是次要的。豆腐软而不碎,没杂质,进口即化,嫩而不娇,韧而不结。也是我吃到的最好的豆腐。
婺源的地方名菜是粉蒸肉、糖醋鹅颈、糊豆腐、李坑撰肉。撰肉就是糠灰烤肉。名小菜是酒糟鱼、鲜辣椒酱、腌辣椒。第一次在婺源吃辣椒酱,和我同学徐永俊,在老天佑中学门口右边的一个小店,辣椒原始的鲜味淋漓尽致,我们吃完饭,还用矿泉水瓶,各装了一瓶带回家。余干、鄱阳、婺源,三地的酒糟鱼都很出名,尤以婺源赋春的酒糟鱼受人喜爱,选用鸳鸯湖中的淡水活鱼为主要原料,并配以糯米酒、植物油、辣椒、精盐、香料、中药材腌制而成。2000年夏季,我随凤凰卫视“远去的家园”栏目组记者到婺源采风,为期一个星期。我到的第一天,在婺源宾馆,认识了俞护士,她送给我一袋酒糟鱼,说(蒙古记忆)枫林的故事(二十五)——枫林街,可以当零食吃,辣得开胃,辣得回味。
每次去婺源,我大舅总对我说,回来记得带几袋蒸糕。这是她百吃不厌的小糕点。蒸糕以米粉为原料,匀水,调发酵粉,在圆面板上碾成薄层,撒上香菇末、虾米、豆芽末、干笋、干豆角、辣椒、葱、豆腐干末,蒸熟起锅,在上面撒上葱花,浇上熟油,刀切出棱形,蘸上辣酱吃。吃起来,能闻到山野气息,乡土浓郁。当然,我喜欢吃的是野艾粿。做野艾粿工艺比较繁复,也只有在清明前后农家会做。因吃的人较多,好卖,集市摊位上,四季都卖。秋冬季,用艾粉,而不是青艾,味道逊色很多。将籼米、糯米加野艾用水浸泡半天,用石磨磨成浆,在锅内熬成干糊,干糊捏荚状,包豆腐、鲜笋丝、萝卜、酸菜、肥肠或咸肉做馅在蒸笼上蒸熟。因吃季在清明前后,也叫清明粿。赣东北有吃清明粿的习俗,有的地方不用野艾,用蓬蒿。野艾更具植物清香,但易上胃火。
农历七月半是中元节。赣东北称鬼节,是非常重要的节日,要祭祀。婺源的农家会做灰碱粿。用新出的籼米磨浆,添加稻草烧制的碱汁和砂糖,一勺一勺地浇在蒸笼里,熟一层再添浇一层,亦称“千层糕”,用麻线拉成小块,一层层撕下来吃。没放砂糖的灰碱粿,也可以和丝瓜一起煮起来吃。放砂糖的灰碱粿,在早晨泡在热粥里,下腌辣椒或霉豆腐,是我极其钟爱的。每次吃,我都会情不自禁地想起年迈的母亲,都会有马上想回老家的念头。
婺源离我老家有百多公里。在吃食上,没太大的区别,至少在我家是这样。上饶是杂食区域,既不是浙菜,也不是赣菜,偏于湘菜,和徽菜有很大不同。在我小时候,我常吃蒸菜和糊菜,也常吃南瓜或白萝卜或芋头或白菜焖饭,我都特别爱吃。也吃酒糟鱼,吃辣油泡猪肝鱼干。去婺源,能给我越来越老的乡愁,不是别的,是吃食。让我摆脱不了对母亲的挂念。作为人子,自己越年长,这样的记挂会越深,愧疚也越深,祝福也越深。
(选自2018年第1期《散文海外版》,原载2017年第10期《青岛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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