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家生死观的哲学思考 2015年4月10日季风书园(上图店)
佛家生死观的哲学思考 2015年4月10日季风书园(上图店)
活动时间:2015年4月10日
活动地点:季风书园(上图店)
活动嘉宾:成庆、梁捷
主持人:非常感谢各位读者能在周五的晚上赶来参加我们的活动,我是本书出版方三辉图书的工作人员,其实我们之前也没有对这本书做太多宣传,但无论是读者反响还是今天的活动参与情况都非常好,看来大家对死亡的话题都有话要说。今天我们有幸邀请到成庆老师和梁捷老师,请他们从宗教、文化和社会等方面为我们解读什么是死亡,下面就把时间交给两位老师。
成庆:这是三辉第一次找我做活动,和三辉这么熟了,第一次做活动就是找我谈死亡,你们这个“图谋”很不轨。(读者笑)首先要讲这本书,我们俩今天是配角,书才是主角。这本书是谈死亡的,我很纳闷今天会有这么多人会对死亡感兴趣,因为传统来说中国人包括华人世界对死亡这个问题其实是比较回避的。我在大学里给大学生讲佛教,佛教里面你首先大概要知道“苦”是什么,最大的“苦”就是死亡。年轻人对死亡通常是没有感觉的,即便有长辈故去,他们也不会对死亡有特别的敏感。我假定大家今天来参加这个活动,是开始对死亡有一点点想法,想要了解到底什么是死亡。
我在七、八前听过一个对话,一个是台湾很有名的哲学家,另外一个是出家人,他们两个在会场上有一个对话。那位哲学家说:哲学探讨的问题到死亡为止,死亡以后是黑暗的深渊,哲学所能应对就是探讨死亡之前的事情。然后那位出家人很激烈地反对说:不对,死亡不是黑暗的深渊。当时我还没有接触佛教,对我来说这个问题无形之中点燃了我对死亡的另外一种考虑,假如说死亡不是黑暗的深渊,我们的人生要怎样去重新安排?我以前也读一点西哲,今天重新来翻这本《哲学家死亡录》,感觉蛮有趣的,你会发现大部分哲学家都死得很难看,没有几个死得很好看的,其中死得最好看的佛家生死观的哲学思考,倒是马克思还不错,是晚上在睡梦中死亡的,包括像奥古斯丁和一些古希腊哲学家,有的是酒精中毒,还有各种各样的死亡,都蛮难看的。我就有点纳闷,死得那么难看,再来谈死亡有意义吗?不过死亡的确有点特殊,因为我们没办法为了研究死亡,先去体验死亡,因此科学和哲学在这个地方都遇到一个很大的瓶颈。
但是,大家在接触这个社会的时候都有一些边缘化的经验,可能大家一般都不会太注意。几年前,我回外婆家去探亲,这是一次很平常的探访,在小姨家碰见我大姨,因为她突然说要来看看她的小妹,所以就在那里和大姨匆匆见了一面。然后大姨说要去看另外一个妹妹,就是我母亲的二姐,所以她们四姊妹也恰好见了一面。回到家里不久,就听说大姨去世了,是梦中突然去世的,农村里就会有这种经验和说法,这次平常的探访可能是大姨预感到自己的死亡,想要在此之前与亲人再见一次。我觉得这种经验对我来说比较难得,后来我又回到老家参加了她的葬礼,因为我们那个地方是少数民族地区,葬礼带有强烈的道家意味,就是俗话说的“喜丧”,参加葬礼的人不仅不的,反而围着棺材跳舞,唱的是我都听不大懂的语言,这个事情对我来说是一个蛮大的触动。
我今天查了一个数据,全世界每天死亡十几万人,上海每个月因为车祸死亡的大概有一百余人。这么高的死亡率,但我们往往对人生有很多规划,但唯独没有规划死亡。结合刚才谈的经验,我们会发现,其实死亡是我们最不能回避的问题,但我们很难为它做准备。就像刚才说的,很多人认为死后就什么都没有了,不用再纠结任何问题佛家生死观的哲学思考 2015年4月10日季风书园(上图店),但事实上不是的。当死亡问题不能解决时,很多问题其实也都不能解决。
比如你们都曾经历过胶州路大火事件,对不对?大火之后当时在胶州路有很大规模的纪念活动,我当时留心观察过,参加悼念活动的人,每个人的行为举止是不一样的,每个人的悼念仪式也是不一样的。有的人是“合掌”,大家都知道“合掌”是佛教里的动作;但还有一些人不知道怎么样去表达,所以就是“鞠躬”,这个也可以理解;还有一些人,我在现场看得出来他们有点手足无措,因为在他们的人生经验中可能从来没有那么贴近地面对死亡的场景,他们并不知道怎么去面对死亡。今天中国人对死亡已经没有任何仪式感,其实就是不知道死亡在我们的观念中到底意味着什么,甚至不知道死亡在我们活着的时候到底产生什么影响。
后来接触佛教以后,突然发现了佛教会有另外一种面对死亡的态度。大家或许不应该把佛教认为是一种“迷信”,在大学里上佛教通识课的时候,在第一课通常会问学生,“你们心中对佛教的印象是什么?”,95%的人都会说“西游记”,然后可能会问“是玉皇大帝大还是如来佛大”之类的问题,这就是我们对佛教的理解。那家里有佛教信仰的人无非是说我父母为了保佑我上大学会到某某寺庙去祈福,这是对于佛教很表层的一种观念。
佛教里有一个很重要的观点是“幻相”,这个“幻相”如何解释?比如说我们做梦,在梦里你会遇到各种情景,梦见恐怖的事情你会跑,幸福的事情你会笑,你们大概都会有那种从梦里笑醒的经验。佛教会认为人生就像一场梦,但这个“梦”不是我们平常理解的那种,它认为你的生命从出生到结束,甚至是轮回到下一阶段,其实都是梦。所以佛教会讲“觉悟”,它要你从梦中醒过来,你这个时候就会问“我怎么知道这是梦?”“我怎么知道什么是真实?”那我想举个例子,我大学本科是学理科的,所以蛮喜欢看一些理科的读物,美国和欧洲都有一些非常重要的研究,虽然还是比较边缘的,叫做“濒死体验”研究。“濒死体验”讲的是什么呢?一些病人在一般意义上的脑死亡之后又被抢救过来,研究人员发现,在这些病人当中有一定比例的人曾经有过各种各样的“濒死体验”,包括有看见光明、看见自己浮出身体、看到街道上的场景,甚至有一个更离奇的经验是,这位濒死者看到弟弟在飞机上赶过来探望自己,最后这个病人的弟弟真的是来探望她。
虽然这些研究还很初步,但从科学角度来看,也许死亡也真的不像我们所想的,是一片黑暗。那从宗教角度怎么来理解呢?佛教会认为人的最核心的存在是你的“感知”和“觉性”,你今天可以站在这里,你的身体和感觉器官也在这里,是有你背后的一种“觉性”或者说“佛性”来决定的。那么这个“觉性”始终是不生不灭的,就是《心经》讲的“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用科学的语言来讲,它或许可以比附为一种能量,能量是守恒的、不增不减的。
因此,从科学和宗教的角度,我们会发现死亡这件事情没那么简单。《哲学家死亡录》这本书只是描述了哲学家死时的样子,它没法告诉你哲学家死亡之后看到了什么、认知到了什么,又得到了什么。对我们这些活着的人来说,我们从中学到的一个有益的经验就是:不能只看死亡的表象,还要看死亡背后的深层原理。这个原理,我想没有比佛教可以提供更多的经验和理论了。比如说,今天医院衡量死亡的标准是“脑死亡”,但是你看在佛教信仰比较浓厚的地方,比如说台湾,我曾去台湾访问三个月,发现他们最常见的一种面对死者的作法叫做“助念”,如果这家人是佛教徒,有人死亡之后,马上会请一些居士或者出家人到家里去念佛,那你可能觉得很奇怪,人死都死了,为什么还要念佛?事实上,在和他们深入接触后,你会发现在那个圈子里面关于死亡的看法和我们平常的观念完全不一样,比如说他们会有很多神奇现象的讲法:例如念佛念得有光会出现、身体会变得柔软或者长时间不会腐化。类似这种事情会让我觉得,我们正统的教育,比如儒家和唯物主义,对死亡给出的答案太单一了,不能覆盖死亡的复杂性。我个人真正对佛学感兴趣的开端就是因为死亡经验的复杂性,今天中国物欲主义的昌盛,大家通常都觉得死亡是一种幻灭,为什么不趁人在世时尽情享受呢?因此死亡观其实会影响到你对生命的态度,你能不能理解死亡真正的内涵,决定了你在这个世界上该如何面对家人、面对社会、甚至是整个人类。我们会发觉台湾的佛教徒常常表现出的那种对社会的热情度,是一般大陆人所不能比拟的。然后你去问他为什么会这样,他说“很简单啊,我知道我怎么来的,那我觉得就应该把这些经验去分享给他人。”
今天的中国人,生死观往往都是非常单一和僵化的佛家生死观的哲学思考 2015年4月10日季风书园(上图店),那年轻一代能不能打破这个僵局呢?我发现很难,我在大学了已经教了一两千多大学生,在给他们上佛教通识课的时候,我发觉要打破他们那种“死亡就是黑暗的”,“死亡就是什么都没有”观念非常难,为什么会这样,我真的很迷惑。但我觉得如果没有把这件事情想清楚,你的生活是很难安顿的,但是对他们来说,这个世俗化的生活完全可以安顿他们的生命,难道生命就是那么简单吗?至少从我的角度来说远远没有那么简单。
对死亡和生命的不断探索,我觉得就是一种意识的觉醒。这种意识的觉醒不是像前些年我们讲的“自由”、“个人主义”,不是那么简单,而是对一些最基本的问题进行深入和复杂的思考。很可能你最后会成为一个基督教徒、道教徒或者是任何民间信仰者,这都可以,关键是你的死亡观要变得更多元。我们再回到今天活动要讲的这本书,它所呈现的哲学家的死亡样态会让我觉得,可能哲学在这个问题上具有很大的局限性,就像儒家一样,我们今天这个题目“未知死,焉知生”就是把儒家的那句话倒过来,倒过来之后就变成佛教的用词了。你只有知道死亡是什么,才能知道“生”是什么。
谢谢大家!
梁捷:首先感谢三辉和季风给我这样一个机会,能和大家聊一聊死亡这个问题。前面我听成庆老师讲的那么多,我也想到了很多很多东西。最大的感受是每个人在死亡面前都是平等的,每个人其实都没有死亡的经验,只有很多间接经验,看到或者听到身边人的死亡。而且死亡的过程非常复杂。很多学者可能对这个问题可以说得头头是道,等到自己的面对死亡的时候,这些学问和看法是不是准确、是不是有用,就是一个真正的考验了。就像美国的傅伟勋教授,他本来是一个非常有名的中国哲学教授,学术也做得特别好,风光无限,本来也没有想过做死亡学研究。一直到有一天他发现自己身患绝症,他终于意识到自己应该开始研究和正视死亡这个问题。类似的例子我们可以想到很多。比如说著名的哲学家熊十力,他在很长时间里都在批评佛教,或者用儒家来阐释佛教。有和他接触过的学者说,熊十力到了晚年临终时候变得非常恐慌,意识到自己犯了很多错误,拼命地念经试图弥补。
不同的哲学家面对死亡会有不同的反应。比如说这本书里提到的法国哲学家德里达,他知道自己只有两年生命之后,做了一件事情,拼命找世界上一流的哲学家对话,尽可能地把自己的想法和观念通过对话保留下来。又比如著名的历史学家、哲学家托尼·朱特,他患有一种身体会逐渐僵死的不治之症。当他知道自己时限不多后,努力通过口述的方式来著书,让自己的想法尽量多地保留下来。还有一类哲学家采取了不同方式。比如说和德里达齐名的德勒兹,发现自己做不了更好哲学的时候,推开窗户纵身一跃。
现在地球上有六十亿人,在历史上死去的人可能有几百亿、上千亿人,大多数都默默无闻。不同人的死亡对于我们的意义是不一样的。我记得读大学的时候有一本书对我和我的朋友影响很大,是哲学家刘小枫的《拯救与逍遥》。那本书一开始就引了加缪的一句话:这个世界上唯一严肃的哲学问题就是你为什么还不去自杀。在加缪和刘小枫看来,活着本身不说明什么,需要解释的是你为什么活着而不去自杀。尼采与海德格尔都说过类似的话,我们整个人生几乎没有什么事情是可以完全自己控制的,真正可以控制的也许就是自杀,所以死亡就变成一个很重要的哲学问题。我们可以举出相当多的例子,有很多诗人,像屈原、海子、顾城、日本的川端康成和三岛由纪夫等等,都选择了自杀。他们的死对于自己是一种终结,但对于我们远远不是,所以我们到今天还会反反复复地讨论川端康成为什么要自杀,顾城为什么要自杀,海子为什么要自杀。
再看我们今天要推荐的这本书《哲学家死亡录》,里面列举了一百多位哲学家的死亡。这些哲学家的死基本都没什么用,多是很庸俗的死。里面唯一有用的似乎是英国哲学家边沁,他要求自己死后把尸体做成木乃伊,放在学校里面供人科学研究。现在他仍然在英国UCL大学里面,很多去UCL参观的人碰到重要节日还有机会看到边沁的木乃伊。边沁是一位彻底的功利主义者,他觉得人死了以后唯一有用的就是做成木乃伊给大家看看,符合功利主义。
除去功利作用外,死亡的意义和方式很多元。大家讲到西方哲学一定会想到两个人的死:一个叫苏格拉底的死亡,直接导致了古希腊哲学的开端佛家生死观的哲学思考,而古希腊哲学是西方哲学的渊源;一个是耶稣基督的死亡,也被反复从不同角度进行阐释。我们经常会思考比如苏格拉底之死和民主政治的关系,耶稣基督之死和原罪、拯救和希望的关系等等一系列的哲学命题。
佛教中也有不同流派对死亡有不同的观点。比如说藏传佛教《西藏度亡经》认为人死后不是一切都消失了,而是“中阴解脱”。禅宗就有不同的解释,我以前读过一部禅宗经典《五灯会元》,其实它和《哲学家死亡录》有点像,你也可以理解为都是哲学家的故事和生平以及他们的死亡,虽然不同人对禅宗公案有不同的解释。里面有几个故事让我印象深刻的。有一个五台山的邓隐峰禅师,他的死亡就很有意思。有一次他问学生,你们看到过各种各样的死法,有坐着死的,有躺着死的,有没有看到过一个人倒立死的?学生说,从来没见过。然后邓隐峰就给他们表演倒立,然后他就死了。我们不管这个故事的真假,首先他能控制自己的死亡,能够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死,这本身就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也许达到生死自如、预知生死的境界,对佛教的掌握才算到一定程度。再说一个庞蕴庞居士的故事。这个庞居士的修为很高,他已经可以达到预知生死的水平。有一次他预知自己在某一天的午时三刻就会死,为此他做好一切准备,让他女儿出去看看,如果到了午时三刻就叫他一声,然后他就准备去死。他女儿非常聪明,她到外面一看还没到午时三刻,就对她父亲说,已经到午时三刻了,你怎么还没死?庞蕴大吃一惊,他跑出去一看,这时刚刚才到午时三刻。他回来发现女儿坐在他的座位上代替他死了。这时候他才认识到自己对死亡的态度可能还没有他女儿那么敏捷自如。
这类禅宗公案本身有非常多的阐释,这里面的很多故事已经超越了个人的生死问题,无论我们读《五灯会元》还是《哲学家死亡录》,我个人觉得可以思考两个层面的意义:一个是个人层面上,一个是文化意义上。个人层面上呢,像之前讲的傅伟勋和德里达,他们知道自己离生命的终点突然很近,只是不知道具体什么时候,心态会产生变化。我们一般人觉得自己离这个终点可能还很远,比如说五十年、八十年。好像是桑塔格说的,“每个人都患有一种致命的疾病,叫做死亡”,我们从一出生就患有这种“疾病”。过去的死亡学总结过人面对死亡的四个阶段,第一阶段是拒绝,比方说有人查出得癌症了,就会想为什么是我得癌症,为什么那些贪官污吏活得好好的,我不接受!第二阶段是愤怒,为什么我要死,我不服气!第三阶段是挣扎,到第四阶段沮丧,第五阶段才开始直面现实,变成妥协和接受。
前面啰嗦了那么多,总结来说佛家生死观的哲学思考,死亡是我们需要长期学习的事情,而且只有到了死到临头的时候,我们平时为死亡所做的准备才真正受到考验,不管是《哲学家死亡录》还是前面讲的其他故事,都是我们学习和批判的“教材”。最终我相信每个人的死亡观都是不一样的,而且这些死亡观的有效性,只有在生命最后一刻才体会得到。
我就说这些,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