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家仁爱思想的践行层次及其普适价值
儒家仁爱思想的践行层次及其普适价值
(本文系中国人民大学国学院韩星教授于饶宗颐国学院“普适价值再思”论坛演讲《仁者愛人——儒家仁愛思想及其普适價值》部分内容,注释从略,由作者授权使用。完整讲演参)
儒家的“仁爱”在践行上可以分成五个层次:
首先,仁爱之心。也就是说你首先应该是个“仁者”,有仁爱之心,能够爱别人。儒家认为这是根于人天生的性善而内在地形成的质量,是人的道德行为的发端。孟子是彻底的性善论者,他不仅指出仁爱是人天生的本性,而且强调恶是人性的丧失。把是否有良善之心,看成是人与禽兽最本质的区别。人之所以为人,就在于人共有同情心、羞耻心、礼让心、是非心“四心”,即“良心”。按照孟子所言,有了“四心”也只是良心的开端,还要扩而充之,推而广之,才会拥有完全的良心。
其次,自爱。自爱包含了对自己身体的爱惜,强调仁爱是要从自爱开始,以自爱为起点(但不是以自爱为中心)不断扩展的。代表性的观点如“仁者自爱”,出于《荀子·子道篇》:
子路入,子曰:“由!知者若何?仁者若何?”子路对曰:“知者使人知己,仁者使人爱己。”子曰:“可谓士矣。”子贡入,子曰:“赐!知者若何?仁者若何?”子贡对曰:“知者知人,仁者爱人。”子曰:“可谓士君子矣。”颜渊入,子曰:“回!知者若何?仁者若何?”颜渊对曰:“知者自知,仁者自爱。”子曰:“可谓明君子矣。”
类似记载又见《孔子家语·三恕篇》。孔子对弟子提出同样的问题,却得到三个弟子的不同回答,同时又对不同的回答作出不同评价。我们分析孔子对子路、子贡、颜渊三位弟子问同样的问题回答不一样所下的不同的判词就会明白,孔子把知人爱人,看得比为人所知和为人所爱重要;把自知和自爱,又看得比知人和爱人重要。这就是说,儒家的仁爱是要从自爱开始,以自爱为起点。一个不知自爱的人,即使爱人,也可能以其昏昏,使人昭昭。当然,人不能以仅仅满足或停留在自爱,甚至以自爱为中心,而应该不断扩展仁爱的境界,提升仁爱的层次。
汉代的杨雄在《法言·君子》中说:“人必其自爱也,而后人爱诸;人必其自敬也,而后人敬诸。自爱,仁之至也;自敬,礼之至也。未有不自爱敬而人爱敬之者也。”这句话强调了人要自尊自爱。自尊自爱是关爱他人的必要前提。一个自暴自弃的人,不会对他人产生友好行为。丧失了自信心和责任感的人,也常常对别人采取损害的行为。北宋王安石还说:“爱己者,仁之端也,可推以爱人也。”(王安石《荀卿》)是说自爱是仁的开始,由此可以推广到对别人的爱。明代吕坤的《呻吟语》还提出了“自爱自全之道”。自爱不是自恋,是自律、自尊、自强。一方面,依推己及人的原则,一个人如果不知自爱,没有自己的情感体验,如何能够爱人呢?自爱与爱人是相通的。另一方面,自爱不仅是自己对自己的事情,它也要在人—我关系中实现,即有被他人尊重的要求。一个人如不自爱又何来他人爱己的需求呢?长期以来,我们过分强调爱人,没有注意到自爱。没有自爱作为基础,爱人也是悬空的。
第三,爱亲人,即血缘亲情之爱。孔子非常重视孝悌,主张处理一切人伦关系,都要从孝悌做起。孝悌是实现“仁”的根本。《论语·学而》说:“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孝弟也者,其为仁之本与!”表明“爱人”要从孝顺父母、尊敬兄长开始。如果一个人连自己的父母都不孝论语儒家思想,他还什么仁爱之心呢?所以,“孝道”乃为道德伦理的根本与基础。惟有能行孝悌者,才能去爱他人,因此论语儒家思想,孝悌为仁爱之根本。孟子进一步发挥了孔子的思想,他认为:“仁之实,事亲是也。”(《孟子·离娄上》)“亲亲,仁也。”(《孟子·尽心上》)这里的亲亲,包括爱自己的父母,也包括爱其他的亲属,仁爱当从侍奉双亲开始。儒家孝道思想以《孝经》为代表,将对亲人的孝看成是沟通天地万物的基本人伦道德,是贯穿于人生的全过程的,“夫孝,始于事亲,中于事君,终于立身”(《孝经·开宗明义》),这一点在汉代以后发展为以孝治天下,对中国文化产生了重大而深远的影响。《孝经·圣治章》有云:“不爱其亲而爱他人者,谓之悖德;不敬亲而敬他人者,谓之悖礼。”假如有人不爱自己的父母,而去爱别人,那就叫悖德;不敬自己父母而去敬别人,那就叫悖礼。这话是符合道德逻辑的,怎么能够相信一个人连生他养他的父母都不肯亲爱,能真心实意地热爱他人?仁爱思想是从家庭血缘亲情引申出来的,一个人只有首先爱自己的亲人,才会去爱他人。离开了亲情之爱,仁者之爱就成为无根之萍,无本之末。即使有这样的爱,那要么是虚伪的,要么是由功利需要引起的索取式的爱。正如盖楼房一样,不先盖第一层怎么能够盖第二、第三……层呢?所以,儒家认为,爱人要从要自己的亲人开始,然后推而广之去爱别人。
第四,“泛爱众”,即爱一切人。孔子又将亲情之爱推广开来,要求人与人之间要充满爱心,要“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论语·
雍也》);要“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论语·颜渊》),强调对人要温、良、恭、俭、让。孔子讲求仁爱,强调宽容。孔子说:“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既欲其生,又欲其死,是惑也。”(《论语·颜渊》)喜爱一个人的时候,希望他活得很好,讨厌的时候,希望他死,既要他生,又要他死,这就是迷惑啊!这说明宽容是仁爱的应有之义。孔子要求统治者“节用而爱人,使民以时”(《论语·学而》),国君节用而爱养人民,不要无穷无尽地使用民力,使老百姓有休养生息的时间。他还主张:“四海之内,皆兄弟也。”(《论语·颜渊》)“泛爱众,而亲仁。”(《论语·学而》)《论语·乡党》记载,孔子的马棚失火,孔子只问是否伤人,而没问马。这里的人应该是养马的奴隶。孔子关心养马人的安危,说明他的“爱人”具有广泛性,在某种程度上具备了朦胧的博爱意识,具有一种可贵的人道主义精神,也彰显出孔子宽厚伟大的人文品格。
孟子说:“君子以仁存心,以礼存心。仁者爱人,有礼者敬人。爱人者,人恒爱之,敬人者,人恒敬之。”(《孟子·离娄下》)心中有仁,就能爱人,能爱人,别人也能爱戴你;心中有了礼,能尊敬别人,别人也就能尊敬你。爱戴和尊敬都是相互的啊!这家教导人们要对他人友爱、尊重,要能够与他人和谐相处。孟子还说:“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孟子·梁惠王上》)敬爱自己的父母,也要敬爱别人的父母;爱护自己的孩子,也要爱护别人家的孩子。人不要把自己的爱局限在狭隘的天地儒家仁爱思想的践行层次及其普适价值,不要太自私。《礼记·礼运篇》以孔子的话表达了大道推行的大同社会的理想状况,说那个时候“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矜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人们不只是亲爱自己的亲人,爱护自己的孩子,而是使老年人都有人尊敬奉养,成年人发挥自己的作用,小孩子有人抚养,矜寡孤独废疾的人都有人供养。宋代张载说:“以爱己之心爱人则尽仁。”(《正蒙·中正》)
儒家的“泛爱众”是有等级亲疏之别的。儒家标榜“仁爱”,仁爱思想是按照“爱有差等”的原则,先亲爱自己亲人,再层层由内向外、由近及远有等差地扩展到他人。孔子崇尚周礼,极力主张按照周礼的要求恢复君臣父子的秩序,他反对当时的各种僭越行为,要求人们做到“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要求不同的人伦关系要体现不同的仁爱。如父对子要严爱,子对父要孝敬;君对臣要讲义,臣对君要尽忠;朋友之间要讲求诚信等等。
第五,仁者与天地万物一体。儒家还把仁爱之心推向天地万物,达到仁者与天地万物为一体的境界。《尚书·武成》反对“暴殓天物”,孔子虽然没有把“仁爱”推及物的明确论述,但他对自然界的生命充满了怜悯之情。《论语·述而》载:“子钓而不纲,弋不射宿。”这就充分体现了孔子爱物及取物有节的思想。《孔子家语·曲礼子夏问》孔子之守狗死,谓子贡曰:“路马死,则藏之以帷,狗则藏之以盖,汝往埋之。吾闻弊帏不弃,为埋马也;弊盖不弃,为埋狗也。今吾贫无盖,于其封也与之席,无使其首陷于土也。”孔子对死了狗马都要把它们包裹了埋葬起来,显示了对动物的悯爱之情。《孔子家语·礼运》引用了孔子的天下一家、中国一人的思想,“故圣人耐(能)以天下为一家,以中国为一人”,是说古代的圣人能够把天下当成一家,把中国境内的人都看成象自己一样的人。
孟子发展了孔子的“仁爱”思想,认为对待别人,要将心比心,推己及人,推人及于万物,提出“亲亲而仁民,仁民而爱物”(《孟子·尽心上》)的道德观,主张推人及物,在爱人的基础上,将爱心进一步向外推展,将仁爱精神和情感贯注于无限广大的自然万物,用爱心将人与自然联结为一体。爱人的同时爱万物,珍惜每一个生命的存在,儒家的生态意识、环保意识是在人伦道德的基础上扩展的结果,就是今天所谓的生态伦理学。孟子提出“万物皆备于我”(《孟子·尽心上》),追求人与宇宙冥合为一的境界。孟子还提出:“君子远庖厨”:齐宣王看见被赶去祭祀的牛的可怜兮兮之样子就动了恻隐之心,命令用一只羊去代替它;对此,孟子认为齐宣王不让那头牛被送去作祭祀之用,是出于一种仁爱之心,但是齐宣王这样做是“见牛未见羊”,不知道以羊代替牛去做“牺牲”时羊也是极其痛苦的。所以,孟子说:“无伤也,是乃仁术也,见牛未见羊也。君子之于禽兽也,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是以君子远庖厨也。”(《孟子·梁惠王上》)孟子认为,从礼仪的需要讲,宰杀牛羊作为祭品是必须的,但是真正的君子对有生命的东西,看到它们活着,便会不忍心再看到它们死去;而听到它们的悲鸣或哀叫,便更不会忍心再去吃它们的肉。所以,君子远离残害生命的厨房,正是源于“仁爱生命”这一善良而美好的心肠。孟子又将仁爱精神推而及于政治,从而产生了他的仁政学说。孟子认为:“人皆有不忍人之心”,“以不忍人之心,行不忍人之政”,这便是孟子的仁政论。在他看来,仁与不仁应当作为施政的根本。行仁政者得天下,失仁政者失天下,这是历史经验已经反复证明了的。不仁者而得邦国尚有可能,“不仁而得天下者,未之有也”,要统一天下儒家仁爱思想的践行层次及其普适价值,得到天下人民的拥护,不施仁政是绝对做不到的。
汉代董仲舒说:“仁之法,在爱人,不在爱我,……人不被其爱,虽厚自爱,不予为仁。”强调仁爱不能局限在爱自己,要扩展到爱别人,这样才能体现仁的精神本质。董仲舒又说:“质于爱民,以下至于鸟兽昆虫莫不爱。不爱,奚足谓仁?仁者,爱人之名也。”(《春秋繁露·仁义法》)。非但爱他人,连鸟兽昆虫都要爱。所以,仁其实就是爱的同义词。
北宋张载则进一步说:“民吾同胞,物吾与(朋友)也。”人是我们的同胞,万物是我们的朋友。爱人能够使社会生态得到平衡,爱物则造成自然生态的平衡,把先秦儒家的仁爱思想发展到了一个更高的阶段。此后,程朱理学、阳明心学对“天地万物一体之仁”之说加以进一步详化深化,陆九渊提出“宇宙便是吾心,吾心便是宇宙”(《陆九渊集》卷三十六),二程说:“医书以手足痿痹为不仁,此言最善名状。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莫非己也。认得为己,何所不至;若不属己,自与己不相干。如手足之不仁,气已不贯,皆不属己。故博施济众,乃圣人之功用。”(《河南程氏遗书》卷二上)朱子说:“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是说仁者是把天地万物都看成是有生命力的统一的整体。王阳明认为:“圣人之心,以天地万物为一体,其视天下之人,无外内远近:凡有血气,皆其昆弟赤子之亲,莫不欲安全而教养之,以遂其万物一体之念。”(王阳明:《传习录》中)“大人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者也,其视天下犹一家,中国犹一人焉。若夫间形骸而分尔我者,小人矣。”(《王阳明全集》卷二十六)阐述了天地万物为一体,以及人对天地万物的责任,要求统治者“推其天地万物一体之仁以教天下”(《传习录中·答顾东桥书》)。这里天下一家,中国一人的思想显然是来源于孔子的。
通过儒家仁爱践行次第的分析,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儒家的仁爱思想是由自我为起点扩展到宇宙万物的,对此,颜元在《颜元集·存性编》中概括说:
性之未发则仁,既发则恻隐顺其自然而出。父母则爱之,次有兄弟,又次有夫妻、子孙则爱之,又次有宗族、戚党、乡里、朋友则爱之。其爱兄弟、夫妻、子孙,视父母有别矣,爱宗族、戚党、乡里,视兄弟、夫妻、子孙又有别矣,至于爱百姓又别,爱鸟兽、草木又别矣。此乃天地间自然有此伦类,自然有此仁,自然有此差等,不由人造作,不由人意见。推之义、礼、智,无不皆然,故曰“浑天地间一性善也”,故曰“无性外之物也”。但气质偏驳者易流,见妻子可爱,反以爱父母者爱之论语儒家思想,父母反不爱焉;见鸟兽、草木可爱,反以爱人者爱之,人反不爱焉;是谓贪营、鄙吝。以至贪所爱而弑父弑君,吝所爱而杀身丧国,皆非其爱之罪,误爱之罪也。
从这段话中我们不难看出,作者是在性善论的前提下,认为人的本性就是仁,仁的自然流露就是爱。这种爱是有层次的,是从父母,到兄弟,再到夫妻、子孙,再到宗族、亲戚、乡邻、朋友,再到百姓,再到鸟兽草木层层扩展的。作者强调这一层层扩展的爱的次第就是宇宙自然的秩序,不是人为造作的,也不由人的主观意志来决定。因此,人类必须遵循这样的爱的次第,爱的正确、爱的准确,不要误爱。还要把这样的爱与义、礼、智配合起来,确立人类合情合理的伦理道德秩序,以保障社会的和谐稳定。如果不是这样,就是气质偏驳的误爱,如现实中那些官员爱二奶、三奶甚于父母妻子,某大款爱宠物狗甚于父母,让父母当保姆来为自己伺候宠物狗,等等,都是误爱。
总之,通过以上梳理,我们可以看出,儒家的仁爱思想实际上已经包含了我们今天常常说的人与自身、人与人、人与社会、人与自然之间四个方面的关系。